第三十七章 报春鸟(二)
林若玉被押上囚车时投向薛蕃的绝望一瞥,让他彻底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。
他撞开阻拦的战友,发疯般冲出隐蔽处,不顾一切地扑向囚车远去的方向。
而囚车里的贾大壮,正承受着林若玉刻骨恨意的目光,心脏被撕裂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。
涩谷在钟楼上满意地放下望远镜,林若玉是他钓到大鱼的香饵,而贾大壮,这条看似驯服的猎犬,也终于到了可以试探着放出一点诱人骨头的时刻。
他拨通电话,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愉悦:“贾队长,干得漂亮!立刻将林若玉押送机关本部!我要亲自‘招待’她!”
囚车车轮碾过破碎的石板路,每一次颠簸都让林若玉被反铐在背后的手腕传来刺骨的剧痛。车厢内昏暗、狭窄,弥漫着机油和血腥的混合气味,以及身边两个特务粗重的呼吸。
她蜷缩在冰冷的铁皮地板上,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微微颤抖。脸颊贴着粗糙的地面,能清晰地感受到车辆行驶的震动。黑暗中,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,不去想刚才冲出掩体的薛蕃,不去想他血红的眼睛和那不顾一切的姿态。她必须活着,清醒地活着,为了那个渺茫却必须抓住的机会,为了外面所有在为她搏命的人。
“老实点!别耍花样!”一个特务粗暴地用枪托捅了捅她的腿,换来她一声压抑的闷哼。
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贾大壮,身体挺得笔直,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断掠过的街景。他听到了身后那声绝望的嘶吼,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。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头,不去想象薛蕃此刻可能遭遇的危险。后视镜里,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嘴唇。他放在膝上的手狠命地攥着,甚至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,才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负罪感。
“队长,您真是神了!”开车的特务带着谄媚的兴奋,“这回抓住林若玉,可是天大的功劳!涩谷大佐肯定……”
“闭嘴!开你的车!”贾大壮猛地打断他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戾。那特务吓得一哆嗦,连忙噤声,缩了缩脖子,不敢再多话。
车厢内瞬间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。贾大壮的心跳如擂鼓,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。涩谷的“亲自招待”意味着什么,他再清楚不过。时间!他需要时间!需要雷爷的后续安排尽快启动!他必须尽快取得涩谷的信任,接触到核心!否则,若玉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,每分每秒都是酷刑和**!
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,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摇下的车窗上,指尖却有节奏地敲击着,三短,两长,停顿,再重复。这是他与雷爷约定的、最高等级的紧急联络信号,意味着“诱饵已入笼,急需下一步指示”。他不知道附近是否有组织的眼睛能看到,但他必须尝试。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,薛蕃失控的怒火,涩谷阴冷的审视,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囚车拐过街角,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。就在这时,前方路口突然窜出一个推着板车的老汉,似乎被疾驰而来的囚车吓傻了,呆立在路**。
“妈的!找死啊!”开车的特务猛打方向盘,同时狠狠踩下刹车!
刺耳的轮胎**声划破空气!囚车剧烈地甩尾、颠簸!车厢内,林若玉和两个特务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抛起,又重重摔落!混乱中,林若玉只觉眼前一黑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车壁上,剧痛伴随着眩晕袭来。
“怎么回事?!”贾大壮厉声喝问,身体因急刹而猛地前倾,手本能地撑住了前方。
“一个…一个老东西挡路!”特务惊魂未定地回答。
贾大壮推开车门跳下车,怒气冲冲地走向那瘫软在地、似乎吓破了胆的老汉。他一把揪住老汉的衣领,作势要打,口中怒骂着:“八嘎!眼睛瞎了吗?!”
就在他揪起老汉的瞬间,一下愣住了。老焦!那天在裁缝铺为了掩护他,与数倍鬼子血战,竟然还活着?
贾大壮判断,老焦这时间出现,绝非偶然,肯定也是雷爷的人。借着身体的遮挡,一张揉得极小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纸条,闪电般塞进了他满是污垢的衣襟深处。
老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、难以察觉的了然,随即又恢复了惊恐和茫然,连连作揖求饶:“老总饶命!老总饶命啊!小老儿眼花了!眼花了!”
贾大壮凶狠地将他搡倒在地,啐了一口:“滚!再碍事毙了你!”他转身,对着刚下车的特务吼道,“看什么看!把人看紧了!耽误了事,大佐怪罪下来,谁担得起?!”
特务们被他一吼,连忙跑回囚车后厢查看林若玉的情况。贾大壮背对着他们,深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,稍微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。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,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机会。希望,就在那张不起眼的纸条上。
涩谷机关长的办公室。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。涩谷靠在宽大的皮椅里,指尖夹着一支燃烧的雪茄,袅袅青烟盘旋上升。他面前站着刚刚卸下伪装、摘下金丝眼镜的替身,以及负责监听和现场指挥的三木少佐。
“……整个过程非常顺利。”三木少佐恭敬地汇报着,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,“贾大壮的行动果决、勇猛,完全符合一个急于立功的‘投诚者’心态。他指挥得当,率先发现了林若玉,并亲自带队追击、擒获。过程中,他面对抵抗毫不退缩,甚至与一名试图掩护林若玉的‘暴徒’贴身搏斗,为抓捕赢得了关键时间。”
涩谷静静听着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捕捉着每一个细节。
“值得注意的是,”三木少佐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谨慎,“在押送林若玉上车时,外围抵抗火力中,有一名男子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出掩体,试图冲击囚车。根据其行动轨迹和情绪状态判断,目标很可能就是与贾大壮、林若玉关系密切的薛蕃。他的行动非常疯狂,几乎是以自杀式的方式冲击我方火力网,后被同伙强行拖拽撤离。现场遗留了少量血迹,但未能将其击毙或捕获。”
“薛蕃?”涩谷轻轻吐出一口烟圈,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,“这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莽夫……他的失控,恰恰证明了贾大壮‘背叛’的真实性,也证明了林若玉对他们的重要性。”他看向替身,“你出现时,外围是否有针对性的狙击?”
替身微微躬身:“回大佐,没有。对方火力主要集中在压制贾队长带领的抓捕队伍,并未对我进行特别关注。”
涩谷满意地点点头。这说明对方并未识破替身计,或者说,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——保护林若玉,干扰抓捕。而薛蕃那绝望的冲击,更是将这份“重视”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“贾大壮的表现,堪称完美。”涩谷缓缓总结,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光芒,“他的勇猛,他的冷酷(尤其在面对林若玉时),甚至他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薛蕃的失控…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:这个人,已经彻底斩断了退路,并且有着强烈的、向上爬的野心。他的价值,值得我们再投入一些‘饵料’了。”
他掐灭雪茄,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:“通知下去,林若玉押到后,直接送入刑讯室。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接触。另外,让贾队长处理完交接后,立刻来我办公室。”
地下刑讯室。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、死亡的气息。惨白刺眼的灯光从头顶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,将冰冷的刑具和地面深褐色的污渍映照得更加狰狞。
林若玉被粗暴地推搡进来,反铐的双手被解开,随即又被两个身材粗壮的宪兵死死按在一把冰冷的铸铁椅子上。沉重的金属脚镣“咔哒”一声锁住了她的脚踝。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。
她强迫自己抬起头,打量着这个如同地狱入口的房间。**、烙铁、电椅、老虎凳……每一件刑具都散发着无声的恐怖。墙壁上那些深褐色、层层叠叠的污渍,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剧。空气冰冷而凝滞,只有她自己因恐惧而微微急促的呼吸声。
时间仿佛被冻结。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。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,顺着脊椎蜿蜒而上,缠绕住心脏。她闭上眼睛,努力回忆着贾大壮在芦苇边决绝的眼神,回忆着雷爷沉着的嘱托,回忆着“报春鸟”的意义。活下去,传递情报……这个信念如同风中残烛,却必须死死护住。
不知过了多久,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。涩谷那清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,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打量实验品般的冰冷审视。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三木少佐和一个穿着白大褂、提着金属箱子的军医。
